《黑客帝國：矩陣重啟》（以下簡稱《矩陣重啟》）已經(jīng)在國內(nèi)院線上映一周，作為大IP的續(xù)集，電影票房非常不理想，北美上映首日票房收入僅640萬美元，而根據(jù)貓眼專業(yè)版數(shù)據(jù)，內(nèi)地上映第一天票房僅為333萬。相比于前三部電影累計斬獲的16億美元票房，這次可以說輸?shù)脧氐住?

不僅如此，電影口碑甚至比票房的滑坡更嚴重。截至發(fā)稿，豆瓣評分只有5.7分，離前三部的9.1分、8.6分和8.8分相距甚遠。國外觀眾也不買賬，IMDb評分只有5.7分。甚至導演拉娜·沃卓斯基都借電影中的角色之口，說出拍攝這部續(xù)集的部分原因是在華納要求之下的無奈之舉。

票房稀爛、影迷吐槽、甚至連導演都在自嘲，《黑客帝國》的“重啟”為什么無法復制曾經(jīng)的成功？本文作者認為，《黑客帝國》系列曾經(jīng)是超越時代、預示未來的先鋒，而如今它已經(jīng)成為了與時代同行的鏡像?！毒仃囍貑ⅰ酚隼涞谋澈筮€有一個更值得思考的問題：在人工智能、元宇宙、虛擬現(xiàn)實等新技術不斷爆炸式涌現(xiàn)的當下，傳統(tǒng)科幻題材的想象力似乎有些跟不上現(xiàn)實了。科幻作品該如何尋覓自身的價值呢？

《黑客帝國：矩陣重啟》海報。

難以超越的前作

與注定遇冷的續(xù)集

估計很少有人不會承認，談起科幻電影，《黑客帝國》是一座繞不開的豐碑。贍養(yǎng)人類的機器搖籃、閃動著綠光的數(shù)字流瀑、穿著黑色皮衣的特工、凝固的時間與滑翔的子彈……這部由沃卓斯基姐妹（當時是兄弟）于1999年推出的作品引爆了無數(shù)為人所熟知的文化符號，也幾乎界定了一種電影的類型。該系列三部曲全球票房超過了16億美元，它的影響力也超越了時間，縱觀《黑鏡》、《西部世界》等現(xiàn)在最流行的科幻劇集，《黑客帝國》所開創(chuàng)的很多設定，也成為新一代科幻導演們思考的背景和出發(fā)點。

然而20年后，矩陣的重啟卻難以再現(xiàn)昔日的輝煌。2021年12月22日，該系列的第四部《黑客帝國：矩陣重啟》首映，第一周僅僅收獲1200萬美元的票房收入，遠低預期。盡管有不少影評媒體認為，疫情影響了人們線下進入電影院的熱情，但即使結合線上流媒體的觀看數(shù)據(jù)，對比《沙丘》等同類型電影的表現(xiàn)，《黑客帝國》續(xù)作的表現(xiàn)疲軟也一目了然。在今年1月14日該片登陸中國大陸后，豆瓣等網(wǎng)站上的評分同樣持續(xù)走低。

《黑客帝國：矩陣重啟》豆瓣評分截圖。

或許是華納先行放出的紀錄片太過驚艷，導致觀眾們的實際觀影體驗出現(xiàn)了較大的落差。其實從很多客觀條件來看，《矩陣重啟》的遇冷本應該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因為完結于2002年的黑客帝國三部曲，可以說用史詩級的篇幅書寫了一個過于完整又極度開放的故事。

第一部的開始，尚未成為救世主尼奧的打工仔托馬斯·安德森跟隨“小白兔”前往“兔子洞”，向它發(fā)出邀請的是著名思想家鮑德里亞的《象征交換與死亡》，這似乎就已預示著電影將開啟一系列對哲學問題的深入探討。尼奧面對紅藍藥丸的抉擇，回應了有關真實/虛擬邊界的經(jīng)典爭論；機器城中飼養(yǎng)人類的培養(yǎng)皿，用具象的形式演繹了哲學家普特南有關“缸中之腦”的思想實驗；跟隨“先知”的墨菲斯則是人類種種信仰的化身，觀眾在他一次次的堅信與幻滅中拷問自由意志的存在……借用哲學家齊澤克的評論，《黑客帝國》就是一個對哲學家們的“羅夏墨跡實驗”，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佛教，不論你是哪種“主義”的偏好者，都能在這部電影中找到一條追問的路徑。

《黑客帝國》（1999）中的紅藍藥丸。

這種多線程探討深入議題的劇本，無疑需要借助三部曲的體量來完成，從這個角度看，作為續(xù)作的《矩陣重啟》被許多人詬病的思想內(nèi)核單薄，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用線上娛樂網(wǎng)站Screenrant的一篇影評的話來說，本想看看重啟后的矩陣如何能帶來更多關于自由意志問題的新見解，沒想到看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部愛情片——考慮到僅僅只有一部電影的時間，而前作又已經(jīng)打好了如此多的深井，《矩陣重啟》的發(fā)揮空間自然是相當有限的。

拋開這些深入的哲學探討，《黑客帝國》系列令粉絲們叫絕的還有當初充滿先鋒色彩的特效與動作設計。不過，同樣是“徒手擋子彈”的情節(jié)，20年前尼奧的初次演繹引來了觀眾們的一片驚呼，而如今同樣的橋段則遭到許多“純粹為了炫技”的質(zhì)疑。這其中或許有觀眾審美疲勞的因素，但毋寧說，這種質(zhì)疑也是《矩陣重啟》遇冷的一個縮影：它不再是那個超越時代、引領潮流的先鋒，而成為了一種與時代同行的鏡像。

《黑客帝國2：重裝上陣》（2003）劇照。

從引領潮流的先鋒，到時代的鏡像

《矩陣重啟》的很多情節(jié)，都會讓觀眾誤以為在看一部都市劇而非科幻劇。在與機器世界達成合作并犧牲了自己之后60年，尼奧被重新接回矩陣，他新的身份是一款名為“黑客帝國”的同名游戲的開發(fā)者。而搭檔崔尼蒂則換了名字，成為一名時刻需要盯著孩子，為家庭費心的母親。從飛檐走壁的黑衣俠客，到坐在格子間，一臉倦容地改bug的程序員，和同時忙于家庭與工作的母親，1999年的理想仿佛跌落到2022年的現(xiàn)實，你我在其中能看到自己真切的倒影，但難以尋回那種凝視未來的震驚感。而導演在電影中安排的許多“自我調(diào)侃”的情節(jié)，打破了“第四面墻”，同時也進一步制造了跳脫感，讓人失去面對一部科幻作品時的敬畏。

其實，單就“再現(xiàn)現(xiàn)實”這個角度，《矩陣重啟》不無引人深思的新創(chuàng)意和亮點?！逗诳偷蹏芬活惖?span id="gkep7e9w" class="candidate-entity-word" data-gid="37973">賽博朋克式故事，往往著力于討論未來世界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什么區(qū)分了人和機器？什么構成人的主體性之所在？這些都是創(chuàng)作者致力于挖掘、也難以回避的問題。沃卓斯基姐妹的劇本盡管構思天馬行空，但給出的答案其實依舊是“愛”：第一部結尾，崔尼蒂的愛救回了尼奧的性命，并激活了救世主的源代碼；第二部《重裝上陣》中，尼奧偏離了前五代救世主“命定”的選擇，在返回錫安與保護崔尼蒂之間，毅然選擇了后者，而這個偏離，恰恰也成為先知迭代更新下一個新矩陣的關鍵；史密斯在成為威脅矩陣的病毒后，大肆擴張自身，口中念叨著“我，我，我”，這種消滅他者的宣言，更是讓他在哲學的意義上徹底站在了擁有愛情的尼奧的反面。在一個一切都被因果律“決定”的世界，“愛”驅(qū)動著人的自由選擇，也讓人依舊在機器統(tǒng)治的世界里保留著獨特而堅挺的姿態(tài)。

《黑客帝國2：重裝上陣》（2003）劇照。

在《矩陣重啟》中，“愛”依舊是核心的命題，只不過，它不再意味著一種純粹的解放，同時也蘊藏著奴役的風險。取代了“建筑師”的“心理分析師”找到了一種能夠繼續(xù)讓尼奧幫助矩陣世界運行，但又避免其覺醒的方法：利用他和崔尼蒂之間的愛。只要他們處在一個合適的距離，兩人靠近時會產(chǎn)生能量，同時這種距離的接觸，也不會讓他們徹底尋回過去的記憶。

在一個人們被數(shù)字科技包圍的時代，這早已不是什么驚世駭俗的警示。羅蘭·拉斯特就在《情感經(jīng)濟》一書中，明確表示人工智能的到來，會讓人類社會走出體力經(jīng)濟時代，進入“情感經(jīng)濟”時代，情感成為了人最為核心的競爭力，也是最重要的生產(chǎn)力，許多左翼理論家近些年也提出了“情感勞動”、“數(shù)字情感勞動”等概念。人類學家項飚也在前不久的騰訊“科技向善”會議上提出了極富想象力的“社會型市場”一詞，在他看來，當前社會的一大特征即是人與人之間各種連接形式，都逐步被轉(zhuǎn)化為市場盈利的來源?？梢哉f，《矩陣重啟》的這一設定從根本上挑戰(zhàn)了前三部中作為“解放之源”的愛情，并讓我們以更復雜的態(tài)度看待它。令人隱憂的是，愛情這種復雜的屬性，可能恰恰是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

《情感經(jīng)濟：人工智能、顛覆性變革與人類未來》，[美]羅蘭·T.拉斯特、黃明蕙 著，彭相珍 譯，中譯出版社2022年1月版。

沃卓斯基姐妹做出的類似突破，還體現(xiàn)在《矩陣重啟》的結尾。眾所周知的是，即使黑客帝國前作三部曲花了很大的篇幅刻畫尼奧等人的選擇與反抗，但直至最后，他們無法逃避一個令人絕望的事實：這些選擇同樣也是設定好的。救世主是為系統(tǒng)升級而準備的，引導其解放的先知，只不過是機器系統(tǒng)用來喚醒尼奧的交互設計師。解放者們的大本營錫安，也極有可能只是一個進階版的矩陣（盡管關于這點有許多的爭議）。不過歸根到底，三部曲中的人類都懷有熱愛自由、渴望擺脫奴役的天性——他們等待被解放，這是沃卓斯基姐妹在彼時的電影中所選擇和秉持的立場。

在第四部中，這種立場改弦易轍。借設計師與尼奧和崔尼蒂的對話，導演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擁有不同底層邏輯的矩陣世界，在社交媒體、娛樂科技的麻痹下，人們并不再認為注定攜帶著痛苦和煩惱的自由是一件比享樂更優(yōu)的事情。這或許也是電影與現(xiàn)實對應的最嚴絲合縫的一處情節(jié)。《連線》雜志的影評稱《矩陣重啟》是一部拍給成年人（Grown-up）的電影，當老一批的觀眾們長大，如今的他們，如心理分析師所說，已經(jīng)“不再愛談論悲傷和失去”?，F(xiàn)實中的觀眾們，真的還會認為真實和虛擬，做“哲人”還是“快樂豬”，是一個需要做出選擇的問題嗎？

NBC的一篇影評認為，與前作的悲壯基調(diào)相比，《矩陣重啟》的結尾無疑是充滿樂觀主義情緒的，尼奧和崔尼蒂試圖用自己的行動，重新塑造矩陣中人們的觀念，“給這片天空重新涂抹彩虹”。然而對于這些懸而未決的疑問，這種結尾是尷尬而唐突的?？梢哉f《矩陣重啟》遭遇的這些尷尬，連同電影本身，一同都成為了時代的反映而非預言。

《黑客帝國：矩陣重啟》截圖。

技術爆炸的時代，

《黑客帝國》式故事還有什么吸引力？

當然，關于《矩陣重啟》遭遇的滑鐵盧，有一個重要的客觀因素自然不得不提，那就是盡管華納始終極力推動這部堪稱“搖錢樹”的作品拍續(xù)集，但作為主創(chuàng)靈魂人物的沃卓斯基姐妹卻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地支持。播客極客銀河指南的主持人大衛(wèi)·巴爾·科特利（David Barr Kirtley）甚至將這些來自外界的有關繼續(xù)拍續(xù)集的壓力，比作電影里受程序控制攻擊尼奧的“群蜂”。電影毫無保留地用尼奧和游戲公司上司的對話調(diào)侃了這一無奈，一些影評也認為，華納的壓力使得許多影史經(jīng)典相繼爛尾，才是《矩陣重啟》反映的最大的現(xiàn)實。

《黑客帝國：矩陣重啟》截圖。

在接受多個媒體的采訪中，拉娜·沃卓斯基都提到，最終選擇繼續(xù)拍《矩陣重啟》更多是出于很個人的理由——因為失去父母親的傷痛?！拔也恢廊绾翁幚磉@種悲傷，某個夜晚，我突然想到我還有Neo和Trinity，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角色”。《黑客帝國》之后，從《云圖》到《超感獵殺》，沃卓斯基姐妹其實并未放棄對想象力邊界的探索，新的《黑客帝國》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批判的鋒芒，但它也并不代表著導演放棄了對現(xiàn)實持續(xù)深入的思考，而或許成為一種更加珍貴的私人表達。

不過，《黑客帝國》遇冷的背后確實也有一個更大的不容回避的問題：在一個技術爆炸的年代，人們對眼花繚亂的新科技不再擁有震驚感，科幻作品的井噴也讓觀眾們想象力接受的閾值水漲船高，《黑客帝國》式的故事，還繼續(xù)擁有令人驚艷的吸引力嗎？疫情之后，越來越復雜而難以預測的世界，也為作者們提出了更大的創(chuàng)作難題：面對比科幻更科幻的現(xiàn)實，科幻作品該如何尋覓自身的價值？

2017年，《自然》（Nature）雜志就曾邀請多位科幻作者討論過這一話題。美國作家金·史丹利·羅賓遜對這一問題的看法是，科幻作品能描繪的時間跨度很廣，其中一類被他稱作“近未來科幻”（Near-future science fiction）。這些作品往往有著與現(xiàn)實主義作品相似的構架，人物身處的社會關系，行事邏輯都和我們目前經(jīng)歷的世界類似，但是處于一個高技術的環(huán)境之中。這樣的作品幫助我們在一個思想的實驗室中，探討當下面臨的困境。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則認為，在一個越來越復雜的世界，科幻小說的功能不再是幫助我們想象或是預測未來，但卻可以幫助我們留存人文主義的精神。因為“科幻作品往往都以構建人文主義敘事為核心”，即便大數(shù)據(jù)時代各類監(jiān)控技術的細節(jié)或許已經(jīng)偏離奧威爾當年的設想，但溫斯頓等人反抗的勇氣，依舊是代代相傳的財富。

《黑客帝國：矩陣重啟》截圖。

法國小說家阿利特·博達爾則分享了一個可能更為重要的觀點：身處技術爆炸的時代，技術已經(jīng)和我們的日常生活融為一體，其實科幻作品已經(jīng)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似乎我們也并無必要刻意去強調(diào)它的邊界和特殊性。而借助科幻作品，非科學專業(yè)人士獲得了參與科學事業(yè)、理解科學的特殊途徑。其實在《黑客帝國》中，這種人與技術交融的圖景已經(jīng)反復被提及?！吨匮b上陣》中錫安的議員就曾問尼奧：機器一定是敵人嗎？到了《矩陣重啟》，在新一代的錫安城艾歐，智能生命成為了人類的幫手。時至今日，《黑客帝國》式的故事或許的確不再是一種對未來的“想象”，而成為一種視角，用以看待行進中的現(xiàn)實，用以重新理解人和技術之間的關系。

作者 | 劉亞光

編輯 | 李永博

校對 | 楊許麗